很长时间以前 - 想来应该差不多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 - 和我爸有过一段对话。讨论过,为什么上一辈的成功,会对下一辈的努力做出正反馈:例如为什么他,(自称)商界成功人士,的孩子,我,会比寒门出身的同样资质的人更容易成功。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很显而易见。从最浅层的角度来说,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更深入一点的话,父辈作为榜样来讲也很容易起到正面的效果,而作为过来人的人生经验也会让后辈少走很多弯路。 我想,我们两个都没有任何要否定我一直以来的努力的意思。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现在也只留下只言片语在我的记忆里,不过有两个字尤其深刻。 传承。 从古至今,人类的所有行为,欲望,本能,或多或少归根结底都可以归因于传承二字。外出猎杀动物觅食而面对捕猎者时仓皇逃窜,生存是为了更好地传承。务农经商直到家财万贯,发展是为了更好地传承。健身也好,打扮自己也好,内在还是外在的光鲜亮丽也好,都是为了更好地传承。 也不仅限于生物上,物理上,生理上的基因传承。老师傅收徒弟,毕生所学全都倾囊相授,为的是手艺的传承。做学术,做研究,教书育人,为的是知识的传承。英勇献身,为国捐躯,断了生理上的可能,为的是精神的传承。 之前读到,TYPE-MOON设定里,魔术师作为魔术的家系和血脉的家系不是完全一样的;很多魔术师把魔术家系看得比血缘还要重,甚至以至于就算孤独终老,只要魔术回路嫁接给了别人,传承下去了,他就像是还活着一样。因此,魔术师的确是很偏执的一类人,眼中除了根源别无他物;但很多人,在现实中,何尝不有一些这样的影子呢。 --- 因此,传承这个概念,细想下来,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一个人,他是活在当下的。但是也就因为传承,他能够接受来自过去的恩惠,也为了将其传递到未来而努力。 这样一来,每个人,每件事,不就都漂浮在时间里,由名为传承的虚无缥缈的细丝贯穿而连接起来吗。 --- 时间。过去,现在,与未来,一直是很有意思的一种话题。 常说人应该活在当下,不要被过去所困,不要被未来所扰。但与此同时,传承,人是因为过去而存在,是为了未来而存在。 这种对立面想必各位在阅读理解和写作题字里行间里见过太多太多了,可能以至于该引用什么名人名言,该采用什么论点,该引用什么事例,如同刻印在DNA里一样熟悉。 只是,我觉得,要知道对立的观点自然是可以共存的。人应当回首过去,展望未来,也应当踏踏实实做好自己当下应做的事情。 --- 一个人可以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他的灵魂与肉体分离,与物质道别,前往外面的世界;第二次,是最后一抹他存在的痕迹被人遗忘,消散在风中,水中,他人的脑海中。 传承也差不多是这样。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如同枯木般在密林里静静地被年复一年的落叶掩盖;但如同在腐木上孕育的菌类和苔藓,你会留在你的后代,你的友人,你的学生,你的人民的脑中,作为家里挂的黑白照片也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好,你也就留在了这个世界。 因为关于你的事情,关于你的记忆,关于你的知识,传承了下去,你也就传承了下去。 --- 去年,blog还没搬过来的时候,我也写过关于过去,关于和过去道别的文字。这四个月以来经历的事情,恐怕只用替换关键词,放到那篇文章里,也会让人感同身受。 现在也是将要让过去成为过去的时刻吧。再过二十天,要装上所有的衣物行李,在清晨还没离去的时候,和这个城市挥手道别。 匹兹堡绝不是什么太友善的地方,天气糟糕到可以用来搭讪,地形起伏不定,与各种名牌基本无缘。但五年了,我有过几个五年,我又会有几个五年。更何况,五年以后,我真切地找到了自己兴趣所在,自己余生的追求。虽然感情方面一无所成(也一无所求吧),五年就如同一场梦,一场取代了现实而能够继续延伸的梦。 在不久的将来,想要和梦开始的地方道别,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因此,我或多或少已经被过去所困,被未来所扰了。 --- 而在那之前的三个五年里,从始至终陪伴着我,贯穿了我当时尚为短暂的人生的,除了我爸妈,就是我姥姥,我外婆了。她和我姥爷,隔三差五就会来北京暂住,帮我妈一起照顾我。 我对那么遥远的过去的事情的记忆已经基本消逝在脑海之中了,只留下不知为何印象深刻的若干碎片。夏天,午后,将台路淡黄色的阳光,和我差不多高的茶几上的永和大王豆浆油条。京沪高速上的傍晚,路边迎面而来随风飘动的白色扇叶,如同巨人般耸立在平原上的风力发电机。 唯独能将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的是姥姥如同洁白的月光般流淌在我手上,额头上,眼里,心里的慈爱。从五十个月,到十五岁,在油烟味和风机声之中,好奇地凑在她背后看着锅里日复一日的饭菜,看着桌台和炉灶越来越低,看着她的身形也越来越矮。 上了大学,离家而去了以后,能见到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每年寒假回国,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姥姥都会勾着腰,满面笑容地拥抱我,只留我姥爷在后面寻思着这人到底是谁啊我咋感觉不认识呢。 自从一九年一月十三日离家以后,她的身体开始逐渐衰退。大约七月中旬,我妈和她的弟妹从北京和哈尔滨赴沈阳照顾她。我和我妈常通电话,也通过视频看到了姥姥熟悉的春风般的笑容。我想,我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也和我爸谈论过,但是学业在身,终归没有提太多。 八月中后,和我妈联系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她时不时地会从各种联系的渠道里消失。大约是二十号,打了几通电话以后终于接通,和她交代完必要事项以后,问到病情,她轻描淡写地谈到并不太好,继续鼓励我研究上努力进展。我挂断,看到我爸的未接来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拨回去,打通,验证了我的想法。 我挂断了电话,盯着窗外的夜,拨给了我妈,和她确认了一番,安慰了她,再一次挂断。踱到厨房,泡上一壶茶,坐在床上品着,不禁泪流满面。 有些过去,是可以触及到的;而有些过去,已经永远地停滞了下来,离我们远去了。 --- 到今天,姥姥离世已经快要一整年了。老人家一生烟酒不沾,善事做尽,能看着儿女和外孙长大,看着我走到那时,取得那样的成就,安享晚年,也可谓是安然离去了吧。一年来,思念她的只言片语无法理成清晰的思路,直到今天才算刻写了下来,圆了一件心事。我在她最后的时刻还是被学业所困,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不知道今年年初,在她的墓前,有没有传达到思念,也希望她在天之灵看到我的所作所为,能因之而欣慰且引以为傲吧。 我和我妈都不是会被过去所拴住的人。会在聊天的时候提到,一起感叹岁月不饶人,但生活照常还会继续。 只是每当站在炉灶前,就着油烟味和风箱声,想起依稀回忆中的身影,能感到姥姥温暖的慈爱和笑容包裹着我,陪伴着我吧。 这何尝也不是一种传承呢。 --- *Late night of July 27, 2020. At Pittsburgh, Pennsylvania. 20 days before leaving this city.*